今已经无据可查,但结局是清楚的,那就是国手疯了。
国手回到故乡,展现在人们面前的举动是日日在广场上摆石子玩。广场的西南角有一株老柳树,不知何年何月被雷劈成二截,腰粗的树干兀立着,顶上疏疏落落长些枯条,似柳非柳。国手就盘腿坐在树下,构成小城最具沧桑感的一处风景。国手面朝广场,脸上似笑非笑,一动不动好像一段枯木,每长考个把小时,才往面前的空地上轻轻放下一粒石子。起初,小城的人们都有点扼腕,久而久之,也就熟视无睹,走过老柳树甚至感觉不到棋癫子的存在。十年后,浩劫过去,中国开始复苏,棋界记起国手,派人专程从北京赶到小城,来人见国手这等模样,感慨万千,嘴里表示些尊敬,便怅然而归。
地方体育官员也想起用国手,重振棋乡之风,但不知棋癫子是否还会下棋,要考核一下,又有所不便,特意购了一副云子,叫了几位本地高手,去老柳树下请棋癫子手谈。国手看见棋子,倏地脸色大变,静物般的身子凌空跃起,上前一把夺过棋子,一步一步后退,退到一丈开外,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无处可退了,双手抱紧棋子,怒目而视,嘴里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官员连忙脸堆笑容道,这是我们送您的,请您手谈一局呢。面对官员的笑容,国手惊惶失措,脸部扭曲得不成样子,无疑是十年前疯狂的表情,看了令人心酸不已。
官员不甘就此作罢,总觉得国手没有全疯。有人强调看过棋癫子摆的石子,尽管看不真切,但确乎是棋谱。隔日,官员又费尽心机相邀了几位棋手,到柳树下对局,期望能唤起国手的关注。棋癫子盘坐弈者身旁,脸上似笑非笑,慢条斯理每隔个把小时投下一粒石子,一连三日,依然如故。官员终于泄气,叹息道,国手确实疯了。
国手看中刘白,很难说是因为疯癫,还是独具慧眼,按传记的惯例,从结果推导原因,那自然是独具慧眼。这之间总有一种缘分吧。刘白对棋癫子的兴趣是从那次文学座谈会上萌发的,当时他们正儿八经地讨论世上哪类人最具文学性。有人说女人,有人说当然是作家,刘白信口说是疯子,刘白的高论淹没在一片聒噪之中,并未引起别人的重视,倒是他自己心血来潮马上产生写写疯子的冲动。他在脑子里搜罗疯子的形象,倏忽间棋癫子的形象极鲜明地从脑海深处闪现出来,盘坐在记忆的中央,使他兴奋不已,不得不溜出来,三步两步赶到广场,面棋癫子而坐,朝圣似的观察起棋癫子的举动来。
刘白以前也耳闻过棋癫子的事略,但他不会下棋,也就没有多加关心。现在,棋癫子是作为一个疯子才引起刘白兴趣的。棋癫子盘坐眼前,刘白不知怎样才能接近他,棋癫子的形象无形中有一股排斥力在拒绝他前去聊聊。这是三月。老柳树在阳光下爆着鹅黄,似乎还知道春天的到来,棋癫子静坐树下,闭目沉思,脸上似笑非笑,如一尊深不可测的佛。渐渐地刘白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触,觉着棋癫子并非疯子。天下哪有这般斯文恬静又深不可测的疯子?刘白想到疑处,就恶作剧起来,随手抓起一颗石子儿,朝棋癫子投去,不偏不倚正中鼻尖。不料棋癫子却浑无知觉,石子掉落面前的石阵里,棋癫子拿双指夹起轻轻放回另一只手心,好像石子是从手心里掉落下去的。刘白觉得这个细节妙不可言,同时被某种神秘的东西所笼罩,心里生出歉疚,便相当虔诚地上前道歉说,请大师原谅,刚才我故意拿石子打您,真对不起。被刘白称作大师的棋癫子良久才有所反应,抬眼注视刘白,忽地笑容满面,不胜欣喜道,就是你,我等你很久了,你等一下。说着起身离去。刘白莫名其妙地目视棋癫子步履迟缓地穿过广场,发现棋癫子个子不高,身体微胖,有点老态,似乎并无奇异之处,不一会就消失在颜色斑驳的人群之中了。刘白不知棋癫子去干什么,一时茫然失措,思忖着该不该等他回来。路人来来往往,发觉刘白取代棋癫子的位置,都诧异地拿眼觑他,让他很不好意思,干脆埋下头去关注棋癫子摆的石子儿。刘白不懂这是棋谱,只觉得石子排列有致,绵绵延延,似断若连,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那石谱隐隐透着一种气息,使他沉静下来,不再在乎路人的目光,心平气和等棋癫子回来。
棋癫子故意考验他似的,偏偏迟迟不归,刘白想毕竟是疯子,大概不会回来了,想走又不甘心,万一他回来岂不可惜。正想着,棋癫子却从背后钻了出来,手里端着棋盒,分明很高兴,刘白以为找他下棋,正要说不会,棋癫子却先开口了,庄重道,送你的。刘白赶紧推辞,说自己不会下棋,不敢当。不想棋癫子听了很开心,说笑话笑话,哪有棋王不会下棋的?刘白疑惑道,你认错人了吧?我真不会下棋。棋癫子正色道,你就别推辞了!不瞒你说,这是重托,人人知道这棋是祖传的,当今天下,除了你有资格执这棋子,还有谁?就受了吧。刘白知道国手祖传的棋具早已被抢,棋癫子手里不可能是传家之物,这才明白是疯言,但看棋癫子执意要送,拗不过只好受了。再三道谢之后,逃也似的离开棋癫子,心里咕噜着真是个疯子,他大概把我当成吴清源了。
那天刘白上班远远见棋癫子凝坐树下,想他郑重赠棋与他觉着有趣,就兴致勃勃上前招呼,棋癫子却是不理,脸上似笑非笑好像彻底忘了曾经赠棋与他那回事。刘白想着好端端的一个国手就这么发疯,心下落了点悲怆,下班干脆绕道而行。回家见棋子散乱桌上,小心装进棋盒问,这是云子吗?
雁南说是。
刘白沉默一会说,在棋癫子心里,这不是云子,这是他祖传的天下第一棋子。因为是疯子,更要尊重,以后我们好好替他保藏。
刘白就这样与围棋结缘,有点不合逻辑,是吧?
三
刘白的棋龄跟他的孩子同龄,学棋那年已年届三十,这在棋界是少有的。一般棋士早在五六岁就开始学棋。当然也有例外,像日本的某某某某九段学棋的年龄就与刘白差不多。三十而立,这是个忙碌的年头,又要当丈夫,又要当父亲,又要干一些为了“而立”的事业,照理是无暇他顾的。刘白是个不怎么出名的作家——倒也不见得他缺乏应有的才气,大家都知道山上的小树和山下的大树的道理,如果他不是迷恋围棋而舍弃写作,日后时来运转名重文坛也未可知。不管怎么说,能在这种年头放弃刚刚起步的一切而专事通常属于消闲的围棋,实在是叫人惊异的,足见其人秉性与众不同,对这种人很难下结论,也无必要。
刘白确实是个围棋坯子,棋艺的长进令雁南瞠目,棋瘾也日重一日,下棋的兴趣很快超过了写作,逮空就逼着雁南陪他下棋。有时下着下着,孩子闹了,雁南去哄孩子,自己也不觉就睡了,刘白久等不见出来,进去强行将她从床上拉起,说下棋呢。雁南咕哝着困死了不下。不行!刘白不由分说将雁南抱到棋枰前,坐好,说轮到你下。雁南睡眼朦胧哈欠连连抓着棋子就投,刘白斥道,认真点!接着恭恭敬敬递上茶水,要雁南喝下清清脑子。雁南苦着脸说真困死了,明天再下吧。刘白说下起来就不困,明天你睡懒觉,孩子我带。雁南犟不过,只好认真思索起来,刘白看雁南认真对付了,心里畅快,点上一支烟,旋即开门出去小便,回来胸有成竹地应上一着,倾着身子等候雁南落子。这样几个回合,刘白又点烟出去小便,雁南说你怎么搞的,再走来走去,我不下啦!刘白急道,别别别,你知道我一思考,就要小便,不小便,没有灵感。
小便频繁,原是刘白写作时的习惯,只要拿出稿纸,就得先去小便,回来唰唰唰写几行,又去,而且一定要到户外,即便房间里厕所现成也不例外。好像他思考的器官不是脑袋,而是肾脏。他所有的作品都在来来回回的小便之中完成,这种时候,他走路不带声响,仿佛足不着地,飘来飘去。这习惯,甚至就是写作过程本身。如今下棋却完完全全重复了写作所独有的习惯,这使刘白自己很惊讶,并伴有一种莫大的满足感。据说吴清源也有这种习惯。其实这不难理解,一个人过分专注或者紧张的时候,通常就会尿频或者尿急,我们都有考试尿急的体验。这种习惯于写作无伤大雅,但下围棋是两人对垒,频繁的走动,很容易引起对方的不快,往往要事先声明。
刘白战败雁南的日子是一年后的六月二 日,这天正好是他生日,算起来离他学棋的时间也一年多了。这盘棋是雁南精心创作送给刘白的生日礼物,虽算不得珍品,但棋谱刘白一直珍藏着。这也是刘白棋艺猛进的一个标志。雁南为人极看重人家的生日,他们恋爱也是从祝贺生日开始的。一个月前,雁南就唠叨着刘白的生日该怎么过,刘白说好好下盘棋吧,雁南说好,也蛮别致。六月二日这日子,是梅雨季节的一天,梅雨绵绵是难免的。早上雁南醒来,刘白还在睡觉,侧身,弓着身子,表情酣甜,雁南想起三十年前刘白在母亲腹中也是这个姿势,就觉得很有趣。悄悄退出卧室,盥洗完毕,抱了孩子撑了雨伞兴冲冲上街。因为是雨天,人们大多还在做一年将尽的春梦。街上很少行人。雁南将孩子送到保姆家,保姆刚在准备早餐,见雁南这么早送孩子来,有点迷惑,雁南说,今天我有急事,就早送来了,孩子还未吃饭,麻烦你喂他些。
雁南又赶到菜场,买了酒菜,回家刘白还在睡觉,他是很会睡懒觉的,雁南并不去叫醒他,去客厅泡了茶,摆了棋盘静候。雁南想,去年自己无聊教他下棋,他还真行,现在差不多可以匹敌了,围棋是智者的玩物,他进步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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