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成为一道标志,一幅风景,我从来没有认为过,廊桥在冥冥中的轮回有一天会彰显出来。在这里我的熟稔彷佛成为了罪过的基础,数着桥边红枫飘零的日子,内心充满无边的茫然。一些人死去,包括欲望、曾经有过的记忆,当眼晴的窗口终于关上了,终也把泪水和笑声留给了自己;而另一种人他们也死了,但影子总像是跟着,有时仅仅是翻动中的一本残破不堪的家谱,一节小调里的音阶,一段传奇,你最终会在他人的眼眸中察觉出某种不安的影子。如花似玉的雪儿,我远房的桥匠李戆爷,那高高起翅的花轿,催人泪下的锁呐声、梨花带雨和粉嘟嘟的脸,……
李戆爷死时唯一的愿望就是要村里人抬着棺木到桥上走一走。它是廊桥上看不见的经久不散的游魄,老人提起廊桥,总忘不了李赣爷,那唉的一声叹息中包含着是无尽的情愫,说者和听者自己都会被感染。
我有限的记忆里,这廊桥是我们村的,把守着一地风水,呵护着南来北往的行者,这不是“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桥,没有“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吹笛管”清灵古寂。廊桥上有屋。屋里住着人,而有人的桥上永远荡漾着融融人气,人气旺的桥是不会轻易塌的,那怕桥头护墙上盖着再厚的苔藓,美人靠坐成了纸一样薄,古趣森森的碑铭已久远的不著一字了,村落里一茬茬的人都入土了,只要溪里的水不枯涸去,还有人走路,桥就会在,关于桥的故事就会流传下去。
“常忆青,与君依依解笑趣。山清水碧,人面何处去?人自多情,吟吟水边立。千万缕溪水难寄, 任是东流去。”我一遍遍伫立在这首无名氏作的《点绛唇》桥屋题壁词前,脑海里萦绕疑问:是谁为谁而题?为何而题?好澄澈的词,数百年来,依稀的墨痕里,被多少眸眼扫过,我想:一百个人就会有一百种的领悟的。而谁都会觉得似曾相识,没有真正的谜底。
这桥与村边的屋是连的。站在远远的山峦上看得更清楚,根本分不出那边的黑瓦才属于廊桥。李赣爷是村里留下的最后一位造桥的绳墨,这是他的创意,让桥命运和村的兴衰联在一起。有人说这不吉利,桥煞会殃民的,但李赣爷至死都没有后悔初衷。他死时全村都去送他上山。把村里最好的坟地留给这位最后的绳墨。在一百五十年前他的祖上变卖了所有家当化缘周边五个县的钱物最终才造起了这条永庆桥,为一条桥一个兴盛的家族衰败了,修桥时李赣爷主绳,李家三代汗和血都流在了永庆桥。他一个英俊的后生把所有的时光消磨在永庆桥上每个榫头里,每支桁条上,每一片檐瓦之间;他没日没夜干顶过了春汛,熬过夏水,他病倒了,血从他的口中喷出,溅在桥头新亮柔白的桥板上,象一笑字,又象一个哭字。此刻媒人再也不愿为一个废人劳神了,而他梦中的雪儿正盼着早日成为他的女人,桥好后成亲的诺言象清河水上的苦竹叶一样一去不复返。雪儿被抬到很远在清河上游的徐家山,在花轿过桥的一刹那,雪儿轻撩一角帘子,一个半驼的青年就站再桥头的不远处,唢呐声骤起,帘子后面的脸消失了……三年后的一场大水从上游冲下一披红盖头的女子,村里有人说很象雪儿。……此刻李赣爷已远走他乡造桥去了,等到返乡时已经是一个龙钟老人,村里的年青人已不知道李赣爷是谁了,接下来的日子他一直住在村边一个地名叫凤凰落洋的老房子里直到死。廊桥被人注意是李赣爷死后很多年的事,李赣爷到死也不会认为他的手艺里有很多学问。他不识字,没带过徒弟,没有娶妻生子,自从有了公路,廊桥便成为绝响。他知趣地认为这是命数。
然而,命数里是否真的潜存着轮回,李赣爷不知道,事实上,谁又能见证身后事?否则今日桥乡就不会有太多的寂寞,李赣爷造桥时所有的尺寸仅在一条长长的木板上,他绝不许其它人窥视秘密,平时带在身边,睡时压在枕下,桥造完了他选一个时辰将这条木板锯成一载载,留下最长的一条钉在桥的正梁当中,把绳墨的名字压着,其余的都堆在桥底下烧成灰烬,当一缕缕青烟填满桥下八字形撑臂梁架时,李赣爷默默地 收拾起行头,又去造另一条桥。他不讲工钱,但有一点他很讲究,桥名须取响亮:如登云、永庆、文兴……他就很满意了。如果有幸名字被一行蝇头小楷记在梁上,李赣爷总是有预感似地亲自给名字钉上木板,他很知足很清醒很知趣:工匠就是工匠。
去年我陪一国家电视台到毗邻的福建一县拍摄廊桥,在一僻远的廊桥正梁上拆去一古旧的木板时,眼帘里突然跳进一行墨色如新的小楷:“绳墨李福禄,……民国三年重建。”我才知道李赣爷的本名叫李福禄。浙闽一带著名的桥匠。而几十年来村里只知道一个叫李戆爷或叫老桥匠的驼背独身男人。
廊桥名显了,为廊桥而来的人,也终为廊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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