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北方住了三个冬天,见识了北方的雪。那气势磅礴的雪,像是一个粗野的男人,瞬间将大地捂紧,把一切美好或是丑陋的东西长时间统统冻结,这种坚韧与凝固给人一种冷漠和荒凉的感觉。不像南方的雪,那种羞答答的柔弱和与生俱来的温婉与缠绵总叫人倍加怜惜,匆匆来匆匆去,她带走的是污垢,留下的是珍贵的回忆。
泰顺已多年未下过大雪了,旧年12月7日和新年1月7日连续下了两场大雪,特别是后一场雪,据说是二十年一遇。一夜之间,大雪将街道、房屋、树木、山野、谷地一一隐藏,将纯洁坦然地呈现于人们面前。泰顺海拔高差悬殊,积雪的生命因地势高低、地气冷暖和人气衰旺而显得大相径庭。当泗溪姐妹桥瓦背上最后一朵雪花消融迨尽之际,三魁秀溪两岸的民居还闪耀着一片茫茫的银光;当三魁山川变得一片朗绿之后,城关的树梢上还挂着团团簇簇的百花;当城关墙根的积雪已成旧日黄花时,南院的田埂、山野和村居的雪依旧是一个明眸善睐的处子。于是大雪过后的第三日,当县城的积雪消融殆尽的时候,我们选择南院高山作为赏雪的地点。
南院乡境内属高山平台,海拔900多米,距县城15公里,是全县最高的乡村。我们从县城出发,驱车东南行,从川山洋村沿豆腐岭盘山公路而上。道路蜿蜒曲折,两侧松林密布,柔弱的太阳撒进林间,星星点点的残雪分外夺目,长尾雉跳跃着觅食,画眉鸟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周遭一片纯净而安详。慢慢地,积雪多了起来,这时回头往西眺望,巍巍天关山如在眼前。越往上走,积雪越厚,到达朋家山村时,田头路边呈现出白皑皑一片。朋家山村对面是一片开阔的洼地,层层小梯田缓缓伸向一个低矮的山岗。田里是一溜溜明净的水,映着蓝天,田埂积雪依旧,弯弯曲曲,像是无数条等高线,更像是一群弯曲的五线谱,将静谧的山野装扮成一幅充满动感的写意山水。
毓秀坑是一个小山村,十来座老房子依着山势一路排开,积着厚厚白雪的屋顶,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宛如一个洁白的童话世界。村子的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毛竹林,竹叶细而滑,过早地将身上的积雪抖落,像是刚刚洗了个冷水澡,显出一幅精神焕发的样子。弯曲的石砌小道已被村民踩出一条黑线,将各家各户的门楼连在一起。老人提着蔑编的火笼坐在门前晒着太阳,女人们穿红戴绿,穿梭于房前屋后,警觉的狗犬坐在门楼里边,虎视眈眈地瞅着游人,好一派雪后初霁的乡村图画!这使我想起一句古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现在不是夜里,也不见飘雪,如果将诗句改成“柴门闻犬吠,主人踏雪归”就符合眼前的意境了。
从毓秀坑继续往山上走,往西南方向穿过狭长的南院峡谷平地,然后转弯上行,到达喊响岩一带。喊响岩海拔1100多米,多年前还是来返温州的必经之地,大雪压山的时候,往往成为交通的瓶颈。记得十八年前,那个农历三月的某个周五,本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却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大雪从午饭后开始下,整个午后纷纷扬扬个没停。回县城的班车到达喊响岩时,天色已落暗,大雪将陡峭的路面严严覆盖。山高路滑,我们弃车步行,在南院村度过了冰冷而难忘的一夜。现在我们到达的正是当年大雪挡车的那条斜坡,斜坡背阴,路面深达尺余的大雪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几天来被过路汽车压了冻,冻了又撵,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白色滑道。黑白友小心驾车上行,但是到了斜坡中断,还是因车轮打滑而无法前行,最后靠着一行人的人力,将车子推到了斜坡的顶端。
斜坡的顶端是泰顺海拔最高的公路,道路两旁的积雪如故,山坳里、树枝间、田埂上,到处是晶莹剔透的雪,像是新积的一般,绝无尘染。随便在路边抓一把,用力一捏,刺骨而晶莹的水便顺着指丫流了下来。口渴了,撮一把放入口中,一股凉意马上沁入肺腑。我突然想到雪水煮茶的雅事来,唐人陆龟蒙在《煮茶》诗中就有“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之句,宋朝苏轼也有过雪水煮茶的经历,最有意思的还是《红楼梦》中写妙玉用雪水煮茶招待宝玉和黛玉的事,妙玉用的雪水是五年前在梅花上收集来的,说是品尝起来“轻浮无比”。我是大俗人,没有古代文人和妙玉那样的极端闲情逸致,倒是有心向他们推荐这儿高山的纯雪,我想用这儿雪水泡的茶肯定是汤色清明、香气高雅的了。
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东边的天空一片蔚蓝,蓝的心疼。远山还是白皑皑的,近处路边一排排乌桕树,展开枯枝,擎着残雪,伸向天空。水田里稻茬上的雪被底下的水湿润了,变成一个个小馒头似的白点,连成一片无声的韵律。返途中,我记起清初一位文人写的一篇短文《闽雪小引》,里边说到一位九十岁的福建老者,一辈子曾见过三次雪,因而十分自矜得意,别人就戏称他为“三雪翁”。后来有人问他雪是什么样子,老人说不出所以来,只是说每次下雪的时候,屋顶上就传来一阵沙沙的声响。
这位可爱的“三雪翁”将雪米当作雪了,贻笑大方是必然的事,但是生活在南方的人们要看到一场积雪也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很多时候,南方的雪很难像北方的雪那样与冬日共存,只是遇冷空而生,触大地而亡。但是,在这高山上,在这泰顺的高山上,我真真实实地体会了南方大雪的生命,虽然也是短暂,却美若惊鸿!
摄于豆腐岭
摄于豆腐岭
摄于毓秀村
摄于南院村
摄于老鹰岩(南)
车轮子在雪路上打滚
老鹰岩护路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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