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爷很历害,他曾不止一次的对我说,你四爷又生火做饭了。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我看你瓦檐上空半天处的火烟就知道。你四爷烧得是稻杆,稻杆烧出的烟与木柴烧出的烟不一样。就像我和你四爷,相同的是我俩都单身。不同的是你四爷却终身一人,而我却有一个四口之家。董学爷的孙子是我的好友。董学爷年青时领养了一个女孩,后又有一个小伙子上门。姑娘与小伙结婚便有了董学爷的孙子--我的那个好友。
秋收后的夜幕下垂时,我突然觉得灰暗的田野上站满了人,他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全看着我。我觉得非常恐怕无助,如身陷腹地。我眼睛开始越来越迷蒙,还头皮发麻。几分钟后我才清醒过来,那遍野让我产生幻觉的是收割后被捆扎起来的稻杆。秋天中的四爷开始忙碌在收割后荒凉的田野中。四爷从不上山砍柴,烧火全用稻杆。他用大半个秋天捆绑稻杆,用大半个房子堆积稻杆,然后用一整年的时间焚烧稻杆。落日在大地的边缘合上眼睑时,我突然觉得在宽敞的田野中捆稻杆的四爷不再形单影只,而是走动在一个热闹的大家庭里。那些纷杂站立影影绰绰的稻杆全是它的亲人。
而当我在四爷窄小的灶间里看着他解开一把把稻杆烧火时,又为孤寡的他在感怀。
秋后的人们开始用稻杆编席子铺床板。厚厚的稻杆用柔软的姿态温暖着人的身体。它也在整夜整夜的倾听人们在它身上喋喋不休的家长里短。到有一日人们把它拎出来晒太阳时,稻草席终于有机会把它所听到的一切散布给主人的邻居,散布给鸡鸭鹅。人的一切都封存不住了。以后的夜晚就热闹了许多。左邻右舍的男人女人在床上总要先说几回邻家的事情。笼里的鸡鸭鹅也大半夜的在嘀咕。农人们把稻杆扔进猪栏后,猪也知道了主人的一切底细。每次主人走到它们身边时,猪总要嗷几声,低头怒视着,很像在威胁。但一直到被宰杀时,猪还是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这是猪的最悲惨的地方。就像一个人活在世上,与猪同样悲哀的莫过于说不出心里想说的话,最后只能含在嘴里带进棺材。
全村只有四爷一人在用稻杆烧水煮饭。其他人都烧莨衣和树枝。农人们嫌稻杆的火焰不旺。稻杆的这一劣质使它逃过致命一劫。得寸进尺的稻杆却不依不饶的把莨衣等柴火捆绑起来送进灶间,从此稻杆与其它柴火不和。人死后被关进棺材送进停尸厝呆上好几年。停尸厝用木材构建梁架,用稻杆铺屋顶。稻杆与木材终于走到了一起。在人面前它们有了和平共处的一天。甚至是躺在棺材里的死人面前。
村子的小孩很喜欢用稻杆盖小屋子,然后在里头打牌玩闹。这种建筑被称为“窝”。后来小孩们的手艺与日俱增,“窝”越盖越像样。像停尸厝的样。被大人们看见后,用一根挑柴担挑得干干净净。从高高的屋顶上摔下来之后稻杆不再与人为侣,开始与土为伴,入土腐烂后被土同化。沧海桑田,不知多少年后,那块土地被农人种上稻谷,烂透的稻杆开始给自己的后代以营养。
人死了也一样,说是入土后还会荫护自己的子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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